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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周日的下午，与我住在同一个小区的一个学生的奶奶在楼下和我不期而遇。她说：“终于碰到你了，我想跟老师讲一下孙女的情况。”与其说是奶奶，不如直接说就是家长。因为我知道她的孙女基本上都是一直由她带着，十多年的时间，概莫例外。从去年高一开学之初，她就向我打听孙女在校情况。因为当时她不在我所教的班上，每次回答，我都只能语焉不详。不过老奶奶对孙女的一句评价“她这人很怪”着实让我吃惊不小，我心中满是疑问。

今年开学，组建新的班级，巧合的是这个孩子分到了我的班上。当我看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心中不免一惊：这是个“怪孩子”啊。分班之后，我对她格外留心。发现她课堂上积极回答问题，课间和同学们有说有笑，和我交流的时候也活泼大方。因此，她奶奶当时的那句评价被我渐渐否认了。

但是，好景不长，这个学期刚过了半个月，她的习惯慢慢变化了。先是早自习赶在打铃的瞬间匆匆忙忙跑进教室，后来是隔三差五的迟到，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走进教室。如果不是老师逮个正着或者事后找她，她很少主动向老师坦白迟到的原因。有一天晚上我从学校查寝回来，在回家的路上正好碰到她一人独自往外走，便立马停车叫她。她一脸诧异，然后解释：“我是出来取钱的。”好生奇怪，大半夜一人出来取钱，而且是个未成年女生，难道家里如此急着用钱，家里连找个出来取钱的人都没有？我当即把她劝回了家。后来，我把这件事情跟孩子的父母在班级QQ群里做了私下交流。

就这样，我把这个孩子的在校情况跟这位老奶奶详细地说了一遍。

这位老奶奶说道：“我既要照顾她四岁多的弟弟，又要管她，精力上顾不来。她的爸爸妈妈一年也就回来两三次，平时主要是她自己在管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她有好几次在半夜溜到外面上网。她以为我年纪大了不知道。有一天晚上，我一直蹲守在客厅里，把她抓了个正着。虽然她承认自己在外面上网，但我又不能拿她怎么办。我跟她爸爸妈妈说，我管不到她了，她爸爸妈妈又忙，不能回来，更不能时时守着她。她天天这样，学习肯定下降，身体也会搞垮，如果在外面遇到什么不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奶奶还没说完，眼睛就开始发红。老人家的话，充满无奈和自责。我心中很是震惊，“她这人很怪”，她的奶奶去年和我见面时对她的这句评价猛地在我心头闪现，加上她近段时间在学校的表现，让我觉得问题刻不容缓。

在那个周日例行要查班的晚上，在进班之前，我先整理出自己和她交流的计划，在我整理的过程当中，我起先那股恨铁不成钢的愤懑情绪慢慢平息。我告诫自己，现在的我还只是听到了一面之词，我看到的也许只是表象，在事情没有了解清楚之前，我必须客观而冷静。

我走进教室，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她叫到了教室外面。

 “最近为什么经常迟到？”我开门见山

“起晚了”她把头扭到一边。

“起晚了不是理由”我刨根究底

“我……”她一时语塞。

“你晚上到底在干什么？”我打算乘胜追击。

她的脸迅速涨得通红，突然爆出一句：“我的事，你管不着”说着冲进了教室。

这是我与学生交流中遇到的最意想不到的一次。实际上，我们的谈话并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我不免火从心起，之前对自己的告诫一下子忘得一干二净。

当我正准备重进教室和她再度交锋时，也许是走廊上清凉的晚风的吹拂，我收住脚步，退到走廊上的窗户边，看到此时的她正双手捂脸，上身一阵一阵的抽动。我突然觉得刚才是我做错了。

我在教室外站定，又不停走动。时间慢慢地过去，夜色弥漫开来，晚风送来阵阵爽气。

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熟悉的声音——“老师”。我扭头，发现她安静地站在我的背后。她无需再说，我从她刚才说话的语气里读到了歉意和态度的改变。

我把她带离教室外面的走廊，一是为了不影响别的同学的学习，二是为我们的再次谈话创造更好的氛围。

在小广场的一处盆栽前，我们站定。

“老师，我真的好痛苦。”她低着头说。“我的奶奶总是在我的爸爸妈妈面前说我做得不对，我没有办法向他们解释清楚。”

“她觉得你哪些方面做得不对？”我想弄清楚在老人的眼里，她的孙女到底有什么问题。

“不喜欢学习，不追求上进，喜欢上网。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有时候做得不对，但听她那样一说，我本不想做的，都跟着去做了。从小到大，我都觉得自己很失败，我从来没有成功过。”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止不住了，泣不成声。

当负面情绪化为泪水，仿佛天晴前必经的大雨，对心理压力的释放大有帮助。所以，我没有插话。

等她情绪平静下来，我说：“其实，你或许不存在你的奶奶所说的那么多的问题。只是因为你的奶奶给你贴上了负面的标签。她没有和你好好交流，你也不知道怎么和她交流，所以你只好用坏孩子的表现来实现对你奶奶的反抗。她说我这样做得不对，你就偏偏这样做给她看。”

以自身错误的行为反抗对方错误的评价，错上加错，多么的幼稚，又多么的可怕。

隔代教育的隔膜，是她不能被理解的一个原因。加上处于青春期的孩子，正形成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试图建立属于自己的价值体系，因此二者针锋相对，使隔代教育的问题雪上加霜。

“和奶奶说不好，为什么不跟你爸爸妈妈说呢？”

“他们很忙，每次打电话，他们跟我讲的就是我奶奶跟他们反映的问题。”

在父母的眼中，奶奶是监护者，无论从身份还是地位上，父母更多的会选择相信她的奶奶所反映的问题。作为孩子，她无疑处于语言权的弱势地位。因此，家庭交流中缺乏平等，这是使她不能被理解的另一个原因。

“我跟我妈妈打电话，我说我自己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可是她说，要靠我自己。但现在许多事情，我都没有经历过，没有任何经验，你说我该怎么办。”

孩子在成长的路上，一路跌跌撞撞，如果没有人适时地扶持他一把，指点他一下，他更加不知所措。正所谓“谁的青春不迷茫？”父母教育责任的缺失无疑是使现状恶化的另一原因。

所有因素的叠加，使他缺乏自信，想改变自己却又找不到方向。短暂的希望后是长久的失望；快乐转瞬即逝，痛苦接踵而至；自我的沉沦与挣扎构成的矛盾纠结；凡此种种。当她的内心无处安放，杂草就开始恣意生长。难怪，她的奶奶会觉得她“很怪”。

为改变现状，我先给她提建议，实施心理自救。一是把老师当作朋友，倾心交谈，释放情绪。老师可以作为较为中立的第三方，为家长和孩子的交流牵线搭桥。二是晚上睡觉之前，听听舒缓的音乐，调节心情。三是在班上扩大自己的朋友圈，多参加集体活动，让自己在家人之外有归属感。

我找到孩子的奶奶，向她详细地讲述了孩子的感受，老人家似懂非懂。而现在问题解决的关键，在于孩子的父母。

在孩子的成长中，父母的作用相当重要，而且无可替代。美国心理学家弗罗姆在《爱的艺术》一书中对父母对孩子的爱作用做了精辟的阐述。

“母亲的作用是给予孩子一种生活上的安全感，而父亲的任务是指导孩子正视他将来会遇到的种种困难。” “成熟的人既同母亲的良知，又同父亲的良知生活在一起，尽管两者看上去互为矛盾。如果一个人只发展父亲的良知，那他会变得严厉和没有人性；如果他只有母亲的良知，那他就有失去自我判断力的危险，就会阻碍自己和他人的发展。”

我和这位学生的家长联系，和他们沟通孩子的情况，他们听后大为惊讶。我给他们提建议，一是尽量避免和孩子长期分离。在孩子成长的关键时期，挣钱与照顾孩子之间要找到平衡点。我和这个学生的父母讲述班上另一位同学的母亲在意识到老师反映过她的孩子心理上的问题之后，第二天立马从浙江赶回，并且已经做好了从今年暑假开始不再出远门上班的决定的故事。只要父母关注孩子的态度问题解决了，办法总比困难多。

二是创造条件增进与孩子的联系。再忙，总有和孩子联系的时间和机会，而且要改变以往单用电话联系的方式。因为声音对信息的传达并不全面，有时甚至是不真实的。如果在联系时，能让孩子既听到父母的声音，又能看到父母的表情，这时候信息的传达才会尽可能全面而真实。

改善亲子电话联系的方式，固然能够带给孩子更多心理上的慰藉。但是，物质上的安排，同样可下功夫。比如给孩子邮寄他经常念叨的物品，在孩子生日或别的某个有特别纪念意义的日子里，送一份特别的礼物。看似平凡，却在孩子心里激起波澜。我举了班上一位同学的例子。那个学生长在单亲家庭里，平时忙于工作的母亲，难免疏于对她的关心。那个学生开学以来，情绪并不见得高昂。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常常笑逐颜开。后来，在校园里遇到她的母亲。她对我说：“现在只要有时间，我就给孩子送饭。”那天中午，我到教室里去，看到这位同学的课桌上多了一小盆刚刚培上土的黄豆苗。我问她，是不是自己种的。她笑着点点头。一个种花草的孩子，心能不柔软吗，能不充满温情吗？其实，这位母亲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她创造条件和孩子联系时，竟有这么大的作用。

当心灵充满阳光，黑暗无处躲藏。当心灵健康向上，杂念无法生长。

育人者，育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