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27日下午,一位颇有名气的特级教师赵先生在北京十二中(市重点)“借”高二年级的一个班上了一堂“研究课”。听课的来自全国各地,大约有五六十人。笔者借“地主”之便,也凑热闹去听了一回。“研究课”要研究的课题大概是语文教学改革、贯彻“新课标”之类。真是不听不看不知道,一听一看吓一跳:还有这样怪味儿的课!鉴于此种“研究课”影响之广泛,很有必要对它进行再“研究”。下面就事论事,仅就这一节课(实际上了66分钟)说 “一点”感受。至于赵先生的整体教学思想、教学风格、教学业绩,笔者知之不多,不感妄加评议。
一、目标有点玄
赵先生板书的课题是“走近旧体诗”。他说:“今天,我领着大家一起走近旧体诗。”“在这堂课上,我们既要欣赏又要创作,开创我们学习诗歌的一个新的领域。”旧体诗,何物也?那是中国文化的宝库,艺术的殿堂。要学会 “欣赏”旧体诗,绝非一日之功;而要能“创作”旧体诗,更绝非一日之功。(要进入具体的写诗过程,还得有那么一种情绪,有那么一种环境,写诗不像吐唾沫,想来一口就来一口。)很多教师为了让学生能 “走近”以至“走进”这一座艺术的殿堂,积年累月,殚精竭虑,效果尚且不大理想;现在,要在一节课的时间里(按规定只有45分钟)完成这样宏大而艰难的任务,这不是个奇迹吗?赵先生就大胆地设置了这样一个目标,给了听者一个悬念,“调动”了大家的情绪。而笔者上了几岁年纪,并不相信“奇迹”的发生。其实,赵先生自己也知道,语文学习是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能力的形成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在这里,一切“速成”的妙方,“跃进”的诀咒,都是虚妄的迷药。那为什么还要标示这样一个“有点玄”的目标呢?笔者记得,前几年有人搞起了“新概念作文大赛”,从几百万中学生中“赛”出了一小批优胜者。这本来是一件未必有害的事。但当事者又偏要宣称他们的“大赛”是对中国语文教学的“挑战”。笔者就很奇怪,一些中学生在大赛中写出了好文章,难道是大赛组织者培养教育的结果吗?你们不就是出了几个题目让大家赛了一回吗?那些优胜者,要么是天赋其才,要么是自己修来的,或者兼而有之,但也绝不能排除有中学语文教师的辛勤劳动。贪天之功为己有,还要反咬“天”一口,而人家掌握着话语权,作为弱势者的语文教师只能感叹“文人无行”。但这似乎成了一种风气,连不断遭到抨击的中学语文教育界也不幸沾染了这种恶习。学生的成长是一个连续的过程,他们在某一时刻做出的成绩(比如说写出了一两首“有点味儿”的旧体诗)都是在此之前学习过程积淀的结果,也是在此之前教育他们培养他们的教师劳动的结果。有人突然插进去讲一节课,还声称这一节课能立竿见影,能让学生形成何种能力,提高几多素养,实在是大言欺人。赵先生声称他要“领着”学生“开创学习诗歌的一个新领域”。请问:难道这批高二的学生,在此之前,他们的教师从来就没教过他们“欣赏”旧体诗吗?或者就根本没有教过他们“创作”旧体诗吗?为什么是“新领域”?为什么非得等他来“领着”“开创”?用赵先生的家乡话说,实在“HUYOU”(惭愧,我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还请先生赐教)得厉害。
二、知识有点疏
欣赏并且要创作“旧体诗”,不可避免地要涉及许多知识。在这一节课上,赵先生对相关知识的处理粗疏得令人瞠目。
什么是旧体诗?赵先生说:“旧体诗是古代人写的那种体裁,现代人写的也叫旧体诗。”如果学生已经懂得什么是旧体诗,赵先生的话等于白说;如果学生真的还不懂什么是旧体诗,听了赵先生的这种“讲解”,肯定落入五里云雾中去。
“导语”过后,赵先生教学的第一步是“来看什么不是诗”。他举出了打油诗《雪》:“天地一笼统,井上一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按:笔者见到的版本,“天地”作“江山”,“一窟窿”作“黑窟窿”,“黑狗”作“黄狗”。)赵先生说:这首诗,尽管写得非常形象生动,但它不是诗;打油诗不是诗——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它不过是顺口溜,或者叫做文字游戏。打油诗算不算诗?《汉语大词典》的解释是:“旧体诗的一种。内容和词句通俗诙谐,不拘平仄韵律。”实际上,许多文人学者都喜欢“玩玩”这种“游戏”。鲁迅先生就有一首《我的失恋》;看邵燕祥的《当代打油诗丛书弁言》,知道“打油诗”还能出“丛书”,其中不乏聂绀弩、荒芜这样的大家,可惜我还未能欣赏到这些诗篇。但我们还是可以举出并非“文字游戏”的打油诗。比如下面这首讽刺贪官的诗:“来时萧瑟去时丰,官币民财一扫空。只有江山移不动,临行写入画图中。”这揭露得不是入木三分吗?硬说“打油诗”不是诗,就像说东北二人转不是“艺术”一样,是否不大合逻辑呀?
赵先生接着讲“什么是诗”。他判定《雪》不是诗的理由归结到它没有“意境”,于是引出“意境”这一概念,并且把它作为“诗”的惟一标准。这也未必太过粗疏。诗仅是文学的体裁之一,它之所以区分于其他体裁,其形式上的特点是重要的因素。完全不顾诗的节、韵律等,能写出“诗”来吗?更何况是要写旧体诗!再说,“意境”这一概念,已被搞得相当复杂。不说中国的书画,就文学而言,有人认为散文要有意境,有人研究《红楼梦》的“意境”,甚至有人说央视版金庸的《笑傲江湖》有“五大意境”。真是叫人目眩。
为了让学生理解“意境”,赵先生给出了唐人捧剑仆的《诗》(这能叫做题目吗):“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美人恐惊去,不感卷帘看。”说这首诗有“绿色的鸟儿、紫色的葡萄、金色的井栏”,“多么缤纷灿烂,画面很美”;“还有美人儿呢”,这就有了情,有了意境。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青鸟”,在文学中是一个常用典故,它是“信使”的代称,仅仅把它理解为“绿色的鸟”,是否得当?[注]那葡萄一定是“紫色”的吗?“金井栏”是“金色的井栏”吗?那是 “金井”之栏而非 “金”之井栏!而“金井”,不过是“施以雕栏之井”,或者就是“石井”,说它为 “金”,不过形容其美,或者强调其固而已。赵先生的“欣赏”是不是太“以意为之”了?这样解诗,能“领着”学生 “走近”诗的殿堂吗?
在 “通过对比”让学生“知道了什么是诗什么不是诗”之后,赵先生一个跳跃,“下面我们欣赏什么是咏物诗”。于是给出毛泽东的《咏蛙》(赵先生告诉学生说这是毛泽东13岁时的作品。查《毛泽东诗词全集》,此诗写于1910年,而作者生于1883年。这是小节,不必太认真)和寇准的《咏华山》。在做过一番分析之后,赵先生“总结”了“咏物诗的规律:“亦物亦人,亦形亦神”。咏物诗果真都要“亦物亦人”吗?比如中学生熟知的贺知章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就只是“咏物”而已。并没有所谓的寄托,没有 “写人”。咏物诗原本有不同的境界,赵先生如此武断,学生得到的是怎样的知识呢?
三、思想有点邪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讲诗,写诗,就要讲究“思无邪”。而赵先生在这一节课上讲诗,却讲出“邪”的来了。
毛泽东的《咏蛙》诗云:“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 赵先生的讲解大致如下:写的是青蛙,我们却看到了毛泽东的内心的活动,一些情感,一些寄托。“独坐”,别人一边拉去。我独坐!“如虎踞”,老虎是什么?兽中之王嘛!有味道,这青蛙绝不是一般的青蛙。为啥“养精神”?精神足了,下边有活动。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要不先开口来报春,别的虫儿敢做声,我跟你没完!——霸气!霸气!男孩子应该有的阳刚之气,阳刚之气就是霸气的变形。小孩子打仗的时候,都争着当官,谁也不愿意当兵;没招儿了,我当个二把手吧。霸气,就是当头儿的精神,就是领导意识。13岁的毛泽东领导意识就很强了。后来毛泽东的一生确实证明了,他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当然也发动了文化大革命。但是,没有霸气不行。
再看赵先生怎样演绎寇准的《咏华山》。其诗曰:“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我曾在苏教版小学语文第二册中见过这首诗。该教材的编者说这首诗就是歌咏华山之高之美,并没有说到寄托之类。赵先生则不然。他在疏解文字之后,问到:“你们既看到了华山的形象,还看到了什么?——看到什么身份在里头?——宰相啊!宰相多大的官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一人乃天上红日也,万人乃众山之白云也!”
毛泽东13岁就立志当领导,寇准9岁就有意做宰相,还要之乎者也加以烘托!“霸气”,“当官”,当“王”,当“宰相”,“领导意识”,“我跟你没完”,这里鼓吹的是怎样的一种人生观、价值观!赵先生绘声绘色地鼓吹这些,学生的心灵受到的是怎样的“熏陶”!在下面的进程中,当赵先生再提到“理想”“志向”等词语的时候,我不知道学生是否会把它与“霸气”、当“官”、当“王”等联系在一起。
还有一点很怪:赵先生强调学生作诗不要写松、竹、梅、菊、兰,而要“另辟蹊径”——比如咏黑板擦。他还说,前几天在张家口作课,学生就写灭火器,写自来水龙头——我不拧开,你谁也别想喝水!(还是霸气!)在这样的引导下,多数学生就只好“咏”足球,“咏”粉笔,甚至“咏”毛毛虫了。
四、格调有点俗
笔者一直以为,教师的课堂语言,尤其是语文教师的课堂语言,应该准确、干净,还要有几分生动,有几分幽默。当然,这里的生动幽默,要透着优雅,要源于智慧;而不能像舞台的丑角儿那样插科打诨,揶揄卖弄。不幸得很,赵先生在这一节课上的语言实在不够优雅。下面抄一点“实录”,并略作点评。
在讲解《诗》的时候说:那“美人”发现了“美”,美景吸引了美人,她怕把这美景惊散了,不感卷帘看。这与绿色环保组织的美情不相上下。假如换了猎人,“乓”的一枪——那时侯还没枪——“嗖”的一箭,射下来了,回家煮着吃了,就没有情了。(讲这样的诗,居然能扯到“绿色环保组织”,还又进一步设想出“猎人”的发枪射箭,绘声绘色,真令人哭笑不得。可是,学生被引得大笑。这是怎样的一种成功!)
而在介绍捧剑仆的时候,赵先生说:这么个仆人哪,他的文化水平肯定没有在座的各位高。顶多私塾,大概没念完,没钱了,得了,去吧,干活儿去吧,他就捧剑去了。(是不是在信口开河?)这个人哪,他有一个特点,经常的“以眺水望云为事”,没事儿就看着天上的云彩发呆,或者看着流水发傻。其实这是干什么呢,构思呢。(在“发呆”“发傻”之后,赵先生又生枝蔓,突然向学生发问:)“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个看水发呆的人是谁?”(这就像问“张飞的姥姥家姓什么”一样,一方面显示了发问者的“博学”,一方面陷对方于“无知”。在学生弄得晕头转向之后,赵先生再以智者的口吻告诉大家:)“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啊!”(学生又是惊又是叹又是笑,赵先生又一次成功了。)
下面是赵先生对一位学生的“创作”的讲评:下面这首,我看了很闹心。我不知道是什么,完了他还没标题。古人有诗叫“无题”,知道吗,无题的诗有两种情况:一是那个意思不好说,我隐晦,就用 “无题”;一是我不感说,说出来怕粘包儿,然后他就不说。所以,道是无题却有题。(有因怕 “粘包儿”才不写诗题的吗?恐怕又是赵先生的即兴发挥吧?)这个学生连“无题”两个字都没写,这真是“无题”呀!——“风缠绿柳腰”——哎呀,挺温柔哇!这不是写林黛玉吗?“雨打更轻佻”——完了!作风还不大好!“无故不解袍”——没什么缘故她还不解开那袍子!“解袍万人瞧”——(和同学一起大笑)说什么呢,我不懂。(后来笔者问明,此 “诗”作者是一位很内向的女同学。她写的实际是一个谜语,谜底是 “伞”。她被如此揶揄一番之后,不知是否从此发愤“走近旧体诗”。)
五、结果有点糟
笔者以为,在这一堂课上,无论学生写出了什么样的“作品”,其实都是与赵先生关系不大(只有题材内容方面的限制,其影响是立竿见影了)。写得“有点味儿” 的,那是作者原来有些基础;写得不像样子的,说明他还不具备此种能力。我们说“结果有点糟”,是相对于赵先生开始所宣示的目标而言。赵先生所“借”的这个班共56人,被赵先生肯定“有点味儿”的作业只有两份,一份《咏海》,一份《咏鹰》。而据笔者看,这两份作业其实也够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诗”。其他的就不用说了。赵先生这样自圆其说:我觉得我讲得是明白的,举例也是得当的,就是大家操作起来还有很大距离。有人写错了,不要紧,东边的胡同是死胡同,回来,大概正确的在这边。(赵先生的意思是:这次写错了,自然就明白以后怎么写了。)
据赵先生自己讲,他这个课已在哈尔滨、张家口等地讲了六七次了,而且从初二到高二,不分年级,“老少”咸宜。看来,赵先生还要继续讲下去的。不过,我要说一句败兴的话:听课者原本想享受一次语文改革的大菜,赵先生端给我们的却是一盘怪味儿的东北快餐。
最后再说几句题外的话:市场经济充满了诱惑,教育改革提供了舞台,于是有人急于要召集演员,又有人急于要在这个舞台上表演一番,互有需求,一拍即合。而受整体文化低俗化的影响,语文课堂也有人一边喊着“人文性”,一边向世俗递着媚眼,并且受到世俗的宠爱。这是个人选择的自由,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社会现实。我只希望我的同行多做一点内功,而不要急于举旗子,创口号。我还希望少一些黄钟瓦釜的遗憾。如此,我们的“改革”才会有正确的方向,我们的语文教学才会有光明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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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对青鸟的理解,涉及对全诗的把握。《唐诗鉴赏辞典》就把它讲成“绿色的鸟”。(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1383页)但“青鸟衔葡萄”是诗人创造的一个独特的意象,不好割裂开来孤独地理解。在此诗中,此鸟并非装点自然景观的一个自由飞行物;它口衔葡萄,巴巴地飞到“美人”窗前的井栏上,显然是负有某种使命,要传达某种信息。而那“葡萄”也不是它的美食,那是一种象征,是美满团圆的象征。(唐代盛行的海兽葡萄纹铜镜可为佐证)正因为那青鸟带来了美好的祝愿,传达了团圆的信息,“美人”才会如此动情。如果就把它看成一只普通的“绿色的鸟”,还有多少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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